一九五五年,我十九歲,被分配在西北蘭州郊區的一個中學里教書,很忙很累,生活單調,不快樂,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命運,要由一些既不愛我、也不比我聰明或者善良的人們來擺布。為什么他們有可能擺布我們,而我們沒有可能拒絕。久之形成了一種對于權力的憎恨。
蘭州的發展變化,可謂日新月異,看著我也相信,國家的經濟正在起飛。但是我知道,為了這個起飛,無數人付出了自由做代價并將繼續支付,因此我無法相信,這樣一種用一代人做肥料去滋養另一代人(據說是)的事業是正義的事業,因此也無法相信,那只以此為理由強制地給每一個人分配角色和任務的看不見的手,代表著惟一的真理。
周圍沒有一個人這樣想,我感到孤獨。每周五天,在食堂吃過晚飯,騎兩個小時自行車進城,到“中蘇友好協會”辦的俄語夜校去學俄語。夜深回到學校,就蒙頭大睡。許多想法沒處說,憋得慌,總想找個什么人談談。以前讀過羅曼·羅蘭的三部傳記,和他的《約翰·克利斯朵夫》,很感動,以為知音,但我找不到他,給他的譯者傅雷先生寫了一封長信,談我的苦悶,寄請出版《約翰·克利斯朵夫》的平明出版社代轉。
收到回信才知道,平明已并入新文藝,信能寫達,也屬偶然。在回信中,傅雷先生說,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,都早已回答了你所提出的所有的問題。比如精神與物質、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,包括道德藝術意識形態和社會制度等等之間的關系,都說得很明白,早已經不是問題了,怎么還要問?你口口聲聲追求真理,真理早就被證明了,就在眼前,你卻視而不見,難道是聰明的嗎?
像支書在打通思想。越想越沒趣,越想越不服,越想越堵得慌。沒處發泄,就用筆在紙上自言自語起來。開始是點點滴滴,雜七雜八。文化的價值,道釋儒優劣乃至時空有無等等都有。后來把有些問題的想法集中起來,弄成個系統,就像寫文章了。知識無多,沒專業訓練,更不知天高地厚,怎么想就怎么寫,體驗到一種快樂,一種生活的意義。
業余時間很少,都耗在這里面了。第二年,一九五六年,有了《論美》。那時我國的一切,都以馬列為指導。美學也不例外,都是從唯物主義原則推導出來的客觀論和反映論,強調美是不以人的主觀為轉移的客觀存在。我不認同。我認為美和美感分不開,因人因事因時因地而異,因此是主觀的,表現性的。論證這一點,我越寫越自信。越寫越有一種挑戰權力意志的興奮。俄語也不學了,工作只是應付,心不在焉地吃喝,心不在焉地對答,眼前的一切仿佛虛幻,而虛幻的東西倒變成了實在。望著樓窗外憂郁的風景,直覺得滿天涯煙草斷人腸。
寫出來很得意,用有格稿紙整整齊齊抄了兩份。一份投寄到北京《新建設》月刊社,一份想找幾個懂得的人給看看。蘭州大學中文系主任舒連景先生第一個看了此文,說題目太大。他說文章題目越小越好作,要是只談一幅畫、一首詩、一處景或者一件文物的美,容易深入也容易展開,言之有物讀來也親切。題目大了,吃力不討好。我唯唯,但并不贊同。有一種“地老天荒無人識”的感覺。
后來聽說,西北師范學院院長徐褐夫是個大學問家,原先是蘇聯莫斯科大學哲學系教授,赫赫有名。我喜歡“褐夫”這個名字,很文化,很平民。心想沒準兒這個人能支持我的文章,就帶著文稿去找他。師院所在地十里店在黃河上游,很遠。那天風沙彌漫,搭班車到那里時,已是下午。渾身上下撲滿塵土。衣冠不整,灰頭土臉,去敲院長辦公室的門。開門的人堵在門口不讓進,說徐老很忙,有事找系主任談。我說我是校外的。他說校外的?“砰”的一聲關上了門。
我再敲,他再開、再關。我又再敲。出來一個有點兒駝背、禿頂白發的矮小老人。說我就是徐褐夫,找我有什么事?我說請你看一下我的一篇文章可以嗎?沒等他回答就把稿子捧上前去。他遲疑了一下,接了稿子,看了一下題目,又看了一下我,說,好的,我看看,兩個禮拜以后,禮拜五,你再來,好嗎?兩周后再去,還是那人開門,滿面笑容,說請進。老人心情極好,問我哪里人,爸爸媽媽是做什么的,還說我有才華,能寫,但觀點是錯誤的,是“十足的馬赫主義”,早就被列寧批倒了。問我看過列寧的《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》沒有,叫我一定要好好看一看。然后從桌上推過來一疊字紙,說,具體意見我都寫在這里面了,你回去看看。有什么問題,我們再討論。
這個八千多字的意見寫得棒極了。其對信念的執著,邏輯說服力,以及淵博的哲學史和藝術史知識,都使我十分敬佩,雖然它也和其他文章一樣,有一個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前提,但我沒有那種權力意志的感覺。我感激先生的關愛,但沒有接受批評,也沒有再爭辯。我覺得在給定的前提下討論,說什么都沒了意義。后來洪毅然先生(西北師院教授,徐褐夫介紹的朋友)告訴我,我拒絕幫助,徐老很傷心。真想不到,他后來會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。一九六○年我第二次去看望他時,他已是一介平民,纏綿病榻,不久就去世了。這是后話。
一九五七年二月,《論美》在北京的《新建設》上刊出。編者加了按語,表示不同意我的觀點,說是遵照黨的“雙百”方針刊出,以供討論,并預告下一期將刊出批評我的文章,“希讀者注意”。轉來一封朱光潛先生的信,是給我個人的,說我的觀點是唯心主義,重溫一下列寧批判馬赫的著作,對我有好處。接著,同年三月,該雜志發表了宗白華先生的《讀〈論美〉后的一些疑問》和侯敏澤先生的《主觀唯心論的美學思想——評〈論美〉》。隨之《文藝報》、《哲學研究》、《學術研究》、《學術月刊》等雜志相繼刊登了對我的批評。一致說我是唯心主義。先是說五星紅旗的美來自新中國的偉大成就,你能說它不是客觀的嗎?后來說馬列主義就是在同唯心主義的斗爭中成長起來的。再后來的說法是,唯心和唯物的斗爭是革命和反革命的斗爭。
五十年代那一場美學大辯論,有一個特點,即互相對立的各方(除我以外),都強調自己的觀點是馬列主義而對方的不是。并非所有的人都在討好上面,其中不乏正派誠實的學者,他們是真信馬列。我感到奇怪,為什么所有這些大知識分子,在這方面都那么一致?洪毅然先生反問道,難道所有的人都錯了,只有你一個人是對的?我說真理不是用投票表決的方法來決定的,它需要證明。洪說,早已經證明了,所以大家才信,你不要一葉障目,得跟上時代才行。這幾乎是重復了傅雷的話。
在絕對的孤獨中,我有時也懷疑起自己來了。我想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,關于宇宙、生命、歷史、科學、宗教和人類世界的現狀,我都所知甚微,怎能這么自信?但是我又想,正因為無知,所以需要學習,不能拜倒在某個終極真理的腳下,放棄自由探索和選擇信仰的權利。何況以這個真理的名義,我們已經不由自主地被剝奪得幾乎一無所有了。
當然,接受質疑,與對方辯論,也是一種學習。但是形勢的發展,已經不許可那樣的學習了。很快地學術討論變成了政治批判。批判里隱藏著許多陷阱,一答復就要掉進去。比如有人說,共同的社會標準,不因為你不承認不認識而不存在。我回答說,標準不等于美,標準也不是絕對的,這就掉進去了。這話后來被解釋為,我要用資產階級標準代替無產階級標準。又如有人說,存在決定意識,我們感到幸福,是由新中國的美好生活所決定的。我回答說愛海的人住在海邊,愛城市的人住在城里,都可以感到幸福,但如果把他們的地位對調,海、城依舊,幸福卻沒了;這又掉進去了。這話后來被解釋為,我說新中國不幸福。
我的答辯題為《論美感的絕對性》刊于《新建設》七月號。主要是說,事物不等于經驗,經驗不等于社會性,社會性不等于客觀性。經驗是變動的,事物作為客體,相對地固定和持久。它還能再次引起經驗,但不一定是相同的經驗。經驗是個人的,事物作為客體,可同時被許多人經驗,相對而言屬于社會。把這些都混為一談,光貼個唯心唯物的標簽,什么問題都解決不了。此文發表時,反右運動已經開始,這些都不再有人理睬,對我的批判完全政治化了。“反對毛澤東文藝思想”之類,已算是比較溫和的說法。《隴花》雜志寫道:“敵人在磨刀霍霍,胡風的幽靈又在高爾泰身上復活了。”到這份兒上,還能再說什么呢?別無選擇,以沉默面對圍剿,有一種局外人看戲的感覺。后來我重讀《論美》,發現問題很多。以人為本,卻沒有區別個體和整體,文中的“人”字有時是指前者有時是指后者,概念不清造成邏輯混亂(整體的主觀可以是個體的客觀)。雖然批評者們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,我仍感十分遺憾,后悔沒有放一放多看幾遍再拿出去,痛心自己的輕率。現在回想起來,那輕率倒也值得,否則此文不但永無問世之日,還會和我那時的其他文稿一樣,被人告發,在反右運動中失去,如同不曾有過。
現在重讀《論美》,感到政治上也確有問題。人們對我的批判縱然十分無情,卻沒有抓住要害:強調美的主觀性,也就是強調人的主體性,人的自由權利和呼喚人文精神的多元化,等于挑戰權力意志。我沒有自覺地這樣做,人們也都忽略了這一點。不過我絲毫沒有因為人們的這種忽略而受益;他們捏造出來強加給我的罪名,已經比這要嚴重得多了:“有計劃有步驟地向黨進攻。”這是一句套話,報紙上天天都有,是說右派的。我自知在劫難逃,倒也不怎么害怕。因為不知道厲害,也因為沒有什么可以失去。對于這個別人強行替我安排的存在方式,我煩透了,不在乎改變。
不再寫作,一有時間,就出去散步。風景沒有看頭,不過是消磨時間,等待風暴的來臨。出學校后門不遠,有一處平曠的廣場,常有許多兵士,在那里訓練生馬。我常坐在場邊,一看就是很久。
他們給那些桀驁不馴的烈馬,套上七八根長長的韁繩,人手一根,從四面八方把它緊緊拉住。如果它不讓人騎,七八根韁繩同時一揚,它就被拋起來重重地摔到地上。然后再騎,不行再摔,再摔再騎,直到它馴服。有匹馬特野特頑,一次次從地上翻騰起來,顛倒跳躍不肯就范,鬃毛飛揚如黑色火。一旦甩掉騎手,就前腳離地站立起來,顫巍巍一陣哀叫。
看著它,我想,到處是人,你往哪里逃?假如你一定不肯被人騎,那么你的肉可以吃,皮可以制革。你別無選擇。我問自己,假如我是它,我怎么辦?我不知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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